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叶澜:紫园花事

2019年04月22日

  紫园,是叶澜教授屋前的一方园子。这里,有四季常青的绿植,有花开三度的紫藤,有悄然绽放的白玉兰,有花香沁人的桂花,也有鲜艳的牡丹、芍药、桃花、腊梅,更有说不上名字的野花野草……

  一草一木总关情,紫园牵引着叶老的心。冬去春来,无声的草木世界丰富了叶老的视觉体验,也打开了她的心灵世界。草木,集天地之精华,与之亲近,也让我们的生命向更大的天地开放。

命名

  别以为“紫园”是何处的名园。她只是我2003年搬到九亭新居房地产商所配送的,屋前一块约30平方米左右的土地,是原来一大片农田中的小小一块。然而,她于我而言却是了却了心中几十年的愿望:希望自己家有一块院子,还有阳台,可以种一些自己爱的花草,可以在阳台上看日出日落。在我心中,这块土地就是我最想拥有的“好朋友”,是我可以自己设计并守护的“私家花园”。

  最初,她荒芜但并不贫瘠。在友人的鼎力相助下,我按照好养、四季能见绿和花开的目标种植花木,用冬青作一侧外边,再用S形小径把园子分成两半。为进出园子方便,用装修碎料铺了一条从前门通向各家的小道,留用了原有的木栅门,使园子多了些田园味。

  园子的中心种了三株桃。S道的左边是一棵桂树、一株腊梅和一棵红梅。最靠左的路边还放了一盆茶花。桃树右后方种了两株牡丹、一棵盘槐,紧挨着的是从花盆中移植的腊梅,成了守门将军。在通道左边留下的狭长空间里种了紫藤,用装修所剩的木料搭了个简易的架子。其他的空地,除了放一些盆花,就由野草当家了。如此一种,荒芜之感尽去。园子像园子了!

  2004年秋,是园子得名“紫园”的起始年。经一年时间,园子里各类花草树木都经历了春夏秋冬四季:初醒的春、蓬勃的夏、温醇的秋、渐寂的冬,给我带来了从未有过的体验,与花草树木可日日亲近,静观生长,察其变化,心潮时有激荡,总怀着期望,乐此不疲。渐渐地,体验着从未有过的对无声之草木世界的生命话语。一年下来,对花木色彩的感受丰富了不少,但最强烈的是紫:紫藤花盛开的季节虽不长,约两个星期,但卵状的花苞迅速膨大,第一朵紫花很快带出一串,然后成片成片地开,犹如大朵紫云飘落眼前,让你不能不心神迷醉,目光不能不久久停驻。

  最意外的是,我家的紫藤竟花开三度:首次怒放在四月;七月盛夏期,新生的一枝枝藤又二度开放,且都在棚顶,我从阳台上看下去分外惊喜,夏日透过紫色花,叶也多了些亮色;没想到,至九月,在紫藤即将落叶的前夕,紫色的花居然三度开。就这样,满眼的紫,多次意外呈现的紫,成了我对园中花木印象最深的颜色。再加上我常爱买些草花,点缀季节,无意中发现花中最常见的颜色也以紫偏多。也许是我本来就偏爱紫,从浅雪青、雪青、浅紫、紫红,直到近于蓝的深紫,所以总会多挑些偏紫的花儿。就这样,我决定将园子命名为“紫园”。而且,“紫”字由“此”“系”两个字上下构成,“紫园”亦可解读为“此园系我心”。

  “紫园”之名,虽因有了室外园地而起,但她却涵盖了整个屋。冬天,我把盆中的花草从园子移到屋里,让她们与每年春节朋友们送来的各种盆花共度假日,于是,阳台上、书房里、卧室内,都能看到花草的身影,她们伴我过冬。春天,再把室内的搬出去,让她们享受阳光和春雨。最让我不能忘怀的是,每当发现室内有些盆花出现萎靡状态,我会立即将盆花放到园里“接地气”,有的干脆移种到地里。多数情况下,生命的光泽重返叶面。时间长了,盆里的根长到土里了,整株枝叶长得蓬勃欢欣,泥土显出了作为植物母亲的伟力。屋外的园和室内的屋,就这样透过花草的生命连接在一起,构成了一个生机勃勃的“紫园”,我生命中唯一的与植物世界可朝夕相处的“紫园”。

“土著”

  紫园最早迎接我的是“野草”。它们是名副其实的“土著”,无须种植,四季常在。不管你喜不喜欢,它们自由自在地生长;你不去干涉,这个世界将全部属于它。

  冬日里被修剪成“贴地黄”的园子,立春后渐渐返青变绿,早晚从三楼阳台看下去,成就了韩愈“草色遥看近却无”的诗意。其中,我认识的只有马兰头和蒲公英两类。紫园里的马兰头很多,它的春芽是上海人深爱的时鲜菜。每年此时,儿子带着孙女来看望我们,必做的“功课”是挑马兰头。邻居们见了会夸:你这块地长马兰头,是块肥田啊。我心里喜滋滋的,真有点农人感:地肥,就能保证园里的植物都长得好,这对我这个爱花木却不会种的人太重要了。

  马兰头的叶长得十分普通,但九月后开出的花却似精美的小菊,紫色的花瓣,黄色的花蕊,开满它所到之处(由此,我发现马兰头的生命力旺盛,它由茎生根,蔓延极快)。我常常剪一把,插在窗前的小花瓶里,成为我书桌前的秋景,伴我读书写作。蒲公英是春天的亮点,只因它明亮的黄。

  除此之外,“土著”们大致可分两类:一类大而粗,常常是我在雨后趁土地松软时连根拔除的对象,但其生长力很强,拔掉大的,小一些的很快又长大。野草不仅“烧不尽”,而且也拔不尽。另一类是细小贴地的,不仅草叶秀,还会开秀美的小花。有两种最入眼,一种类似蝴蝶兰,我总想:她也许是蝴蝶兰的祖先。后来,我们微信群中的“花仙子”告诉我,其学名为“阿拉伯婆婆纳”,这让我肃然起敬,从那么遥远的地方到我这紫园,经风历险的意志和自我调适能力该有多么强大!还有一种是类似满天星的粉蓝色小花,她一株一花、星星点点、一簇簇布满紫园的西侧。直到现在我还不知其大名,就自称其为“满地蓝”。每逢晴朗的春日,我总想去瞧瞧这些可爱的会开花的小草。春天,也是她们一生最美的时期。

  夏天,“土著”们疯狂生长,充分展示出生命中的“蛮性”。紫园因之成了蚊蝇和各种小虫的娱乐场,喧闹、燥热到我不敢进入。即使从园子进前门,也要赶一下蚊子飞速跨入,不然晚上睡觉将不得安宁。一个夏季,至少要请小区园艺工用机器除2-3次才行。每逢酷热,下一场透雨,这草就蹿得更快更高了。暑期里最后一次除草的时间,常在9月底10月初,此后,草不会长得太快。当树上所有的叶子都掉完,只剩下这片不太黄的深绿草地,伴我度过一年中最后两个月。不再蓬勃,也不再鲜亮,但依然用生命的绿温暖寒冬中的人。

花香

  记得有一个小姑娘曾对我说过“好看的花不香”。当时,我看到一朵美丽的花,却说“可惜它不香”。孩子的话,我一直不忘,原来,花有两种方式引起人注意,一是形美,二是花香。

  紫园里的树,大都会开花。春天的桃极艳,但确实不太香。夏初的牡丹、芍药,人们虽把两者区分为“小姐”和“丫鬟”,但仪态都属雍容大方。大多数赏花者只是爱看,不大会凑近去嗅。唯有柠檬,每次都是由一股不常闻到的香唤我寻找,才看到一朵小如茉莉般的柠檬花打开了。然后,每天都一朵朵依次开放,待花多时,我就剪几枝插在小瓶,放到书桌上,整个书房夏日里即刻添了清凉之气。桂树是紫园秋季唯一的香源,它的花小如米粒,长在枝叶交接处,不仔细找无法发现。

  桂花香带有弥漫性,在稍远处即可闻到这独有的甜香,熟悉而亲切,常令我想起妈妈做的桂花酒酿小圆子。只要打开窗户,园子里的桂香就会浸润式地慢慢将你包裹,不会生倦意,只是想舒心地沉醉其中。因为有了这棵桂树,我才知道桂花之色有金、银、丹之分,开花时节有早桂、晚桂和四季桂之别。有幸的是,我家这棵属“四季银桂”,那是偶尔得知的,有一年冬日,我在阳台上向下看,发现腊梅、红梅、茶花并开,连桂树也在开,即使到了初春换叶时,也还会有零星的桂花开放。不过,后开的花香都不如秋天初绽的那拨浓醇,也许是凛冽的寒风凝结了香之远送。

  桂树、樟树、冬青等还常被称作不落叶的常青树。有了紫园供经常察看,才知常青树并非不落叶,只是落叶不在秋冬,而在春季,且非成批凋落,而是同时还长出新芽。唯有在常青树上,我们方能看到不同生命期的叶呈现的丰富色彩,黄绿青红褐,有时还会聚于一叶之中,让我不禁感叹:秋叶美于花。

  腊梅与红梅是紫园中冬春的最俏,因冬树叶落花少,分外瞩目。若遇有雪的冬,再冷再大的雪,我都要去拍摄,不知冻只有欣喜,能留下老天赐予的美。腊梅还较常见,其香也浓郁,红梅只是有了紫园后才看到,最让我意外的是其香之幽雅清冷,唯有春节前后开放的瑞香可与其相比。若将腊梅与红梅比,又组成一对“小姐”与“丫鬟”。

“鹤祥”

  约在2006年,紫园靠近窗的西南角上自己长出了一棵树芽。我发现它时,已有小小的树干和明亮、比小树干大许多、伸展的心形绿叶,十分清新可爱。只是无法弄清楚,它是什么时候长出来的。我问相识的邻居,都认不得这是一棵什么树,也许是小树苗的差异较难辨,尤其是长相大众化的。只告知,平白无故自生的树,一般都是小鸟的功劳。

  因为这小树的叶子大又可爱,我没去除掉它。谁知,后来它的长势快于园中其它树,到第四年已长到近三楼阳台。年年默默地、使劲地长枝散叶。2011年是我“随心所欲不逾矩”之年。3月初,奇迹般的事发生了,这棵自己长到我家来的树,竟开出硕大的白玉兰花了!一个破壳而出的笔头状花蕾渐渐长大,饱满后绽开。

  因靠近阳台,我看到花心是绿色的,长着一圈黄色丝状的细蕊。每天清晨开花,傍晚收拢,如此约一个星期,当一朵花再也无力收拢时,她的生命就接近凋落了。然而,就在收不拢又不掉一片花瓣的那几天,她呈现出一种独特的“白鹤飞翔”的姿态:两片呈东西向打开的,成为鹤之“首尾”,南北向打开的,则组成了翅膀。此时,我恍然大悟:原来这棵紫园长出的“家树”,是为我“庆生”来的!就是这朵白玉兰将谢未谢时的“鹤翔”姿态,让我立刻命名这棵家树为“鹤祥”。

  自此以后,鹤祥越长越高越大,花开由十几朵到几十朵,现在已百余朵。每年3月开满一树的鹤祥十分壮观,远远就能看到。她总是给我带来春的活力与欢乐。前些年我外出较多,3月里外出时间长了,就牵挂鹤祥,怕我回来时开败了。曾有过两次截然相反的体验:一年回来时正当鹤祥盛开,就像迎我归来;一年在一场春雨大风后到家,看到的是一地残花,脱口而出的是:“对不起,我来晚了!”心里全是惋惜,此刻,我方意识到鹤祥已是长到我心里与生命息息相通的“家树”了。

  鹤祥即使花瓣落完了,花心也有独到的美,慢慢地会长成果。果的样子之前从未见过,胖墩墩的,上小下大,像个小卫士。鹤祥已高过书房,为了找这些小卫士,我从书房的阳台抓住就近的枝干看个明白,却出乎意料地发现,在盛开过的花枝旁叶间,已有小小的毛茸茸的要等明年3月才开放的花苞冒出。发现了一个,放眼望去,何止一个,明年满树的花苞都在孕育。前些日子之所以未见,只因我的眼光全被今年鲜亮开放的花锁住了。

  从发现明年花苞的兴奋、惊讶,渐渐复归平静而陷入沉思。

  人的眼光是多么容易被眼前的突出所遮蔽:鲜亮、破败、新鲜、惊艳、动感、寂静、强烈、委婉,都能成为我们关注的中心,最不易看到和发现的,恰恰是最重要的,每一个生命日日在发生着的变化与成长,尤其是细微的初生。多少文人墨客对梅、松的赞美,还不是被明艳、对比强烈的色彩与寒冷的直接感受所征服?在此次发现之前,我从未想到过白玉兰的花苞,也是从初春孕育,经历酷暑、寒冬的逼拷后,才能有一年一春的大绽放,也未读到过对这一艰难、顽强孕育过程的赞美诗,感受到人们对她的深深敬意。连这些长在眼前的情景都会视而不见,更何况深埋地下的根和各种生命,他们的坚韧、顽强,一年中度过的日日夜夜,我们能知多少?

唤醒

  紫园,是我人生中第一个,也是唯一一个自己打造的园,不过是种了一些花草树木,但她们,却打开了人生的另一个世界,与天地草木沟通的世界,她们成为我心中的“我们”,不只是眼见的“她们”。她们使我意识到自己对周围世界变化、生命成长已近麻木的状态,看重的只是工作、读书和写作,心灵变得干涸、粗糙,原来这是缺少了与自然接触、主动亲近和失去敬畏所致的现代病。人漠视自然,最终是自己被自然所弃。

  紫园里的每一棵草木,都用自己无声的生命语言在告诉我,天地与人的相通,必须通过这些看起来极普通,乃至被藐视的,实际上却是集天地之精华的草木来实现。人欲通中华文明之古今,也不能不识花草树木。她们不但与我相伴,更使我知道自己的贫乏,使我在观赏、寻找、发现她们的同时,引起深思,使我的心灵世界得到活力滋养,向更大的天地开放。从此觉得自己有了一个不限于人类的生命之大我。

  紫园唤醒我:心灵有多大,眼光有多明,世界就有多大、多明……

  说不尽的“紫园”,真的从命名转成了“心系此园”,再也不会忘怀的“紫园”。


(本文原刊于《人民教育》杂志2019年第5期,经作者授权转载)